黄粱台前,所有人都沉默。 以项北这种狂傲勇烈的性格,会道歉吗? 在交战之后被毫无悬念的碾压,面对姜望的低头,是对强者的低头,是对战败这个结果的的认可。本质上仍是一种“拳头即真理”的态度。 可论起拳头,他项北现在是比左光殊更强的。 他会甘愿跟左光殊道歉吗? 如果他不肯,那么姜望所说的“不欲辱人”,又会演变成什么? 只是想一想,竟然让人感觉到紧张。 “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韩厘主动站了出来:“我愿……” 项北伸手拦住了他。 项家人没有让别人承担责任的传统。 “今日是我项北失礼了,左小公爷!” 这即使散去了吞贼霸体,依旧比在场所有人都更高大更雄壮的汉子,对左光殊拱手一礼,表示了他的歉意。 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那些朋友也跟在他身后离开。 无论是韩厘还是其他人,不管是愤怒还是担心,在项北表态之后,都默认了他的决定——由此大约也可以窥见项北的领导力。 他的意志足能贯彻于他身边的人,按照重玄褚良曾经有一次随口跟重玄胜讲过的说法,这就是将才的基础了。 如项北这等长于兵道的强者,自不能单以个人的战斗力论定未来,就如李龙川一般。 在决斗之中一再输给姜望,并不代表他的未来就不如姜望。 对兵道修士来说,大军一围,越阶杀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项北道歉的时候,左光殊没有说话。 项北走了,左光殊依然没有说话。 兄长左光烈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受到过挑战。一度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那般风平浪静,人人和睦的。 左光烈战死后,他正在慢慢习惯这些事情——来自方方面面的试探、挑战,项北今日的无礼,不过是一个缩影。 身为淮国公的爷爷,不会动用威权,帮他压制这些晚辈间的事情。而他也非常清楚,他必须要为现在的左家,承担一点什么……一如当初的他的兄长。 父亲战死沙场后,兄长左光烈重新点燃了左氏的光焰,横空出世,如骄阳高悬。 太阳熄灭的这个夜晚,他必须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光。 为此他已经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他正在面对这些,他早晚会解决这些。 可有时候…… 有时候他真的悄悄地会想……如果兄长还在,会怎样? 他有些不敢看姜望。 “看来这一桌生意是做不成了。”恰在此时,一个动听的女声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屈舜华走了出来。 今日的她,华服淡妆,兼具典雅与明媚,与昨日在车厢里匆促撞见,又是不同。 姜望和项北交手的过程虽然短暂,但也足够轰动,她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事实上听说韩厘摆的那一桌里请了项北,她就准备亲自出来接左光殊和姜望的。 只是没想到真那么巧撞上了,又真的起了冲突,然后又那么快的结束了…… 几步路的工夫,前脚听说打起来了,后脚就已经看到项北给左光殊道歉。 这位姜大哥,可真是…… 武德充沛。 武德充沛的姜某人见着正主,歉声道:“耽误了贵店的生意,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屈舜华笑了笑:“我们黄粱台都是先结账、后上桌的。他们不吃,我也不亏。” 姜望觉得这位弟媳真是有趣,顺手一招,已经将长剑收回手中。 原地留下了一个窟窿。 屈舜华看了一眼。 姜望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我赔。” “都是自家人,姜大哥这说的哪里话?”屈舜华大大方方地一笑,对左光殊道:“还不请姜大哥进来啊?” 半晌没有说话的左光殊如梦方醒:“噢,噢!” 扯了扯姜望的袖子,便往黄粱台里走。 古香古色的木质大门并没有题字,跨过门槛,正对面有一块大石。 石上这才见得“黄粱”二字。 字如蝶舞,有翩然入梦之感。 说不出的灵动潇洒。 长条状的大石之后,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不是莲花开放的季节,池塘里却开着莲花。 一对水鸭正划波,几尾游鱼吞涟漪。 两侧是构造雅致的回廊,绕池而建,各自延伸。 左光殊一进门就往左走,姜望走在身后,默默赏景。 屈舜华摇了摇头,上前抓住左光殊的手:“是这边!” 拉着他掉了个方向,直往右边走。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挣了一下,但是没挣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你来黄粱台,就在这边院子用席。专门给你留的,只给你留的。怎么还乱走?” “忘、忘了。” “你记得什么呀?” 屈舜华埋怨了一句,又想起姜望来,立即松了手,回过头笑颜如花:“姜大哥,随我们来。” “欸,好。”姜望应声道。 左光殊特意停了一下,等姜望走过来,与他们并肩,才继续往前走。 三人并行于长廊,虽然左光殊不怎么说话,虽然屈舜华很是照顾这个“姜大哥”,时不时就抛一个话题过来。 但姜爵爷还是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 两个小年轻,虽然没有什么私密的话语。但彼此一个眼神的交缠,一次走动间的碰撞,一个会心的笑容…… 无限的默契在流淌。 姜望明明跟他们走在一起,但好像孤立于在另外一个世界。 一定是错觉。 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方才还威风凛凛,力压楚国天骄项北,给身边这小弟出头。我堂堂大齐青羊子,怎么可能多余? 我可是今天的主客啊! “咳!”姜望左顾右盼,找着话题道:“你们黄粱台这么大一块地方,每日只开三桌?” 左光殊走在中间,姜望靠左,贴着池塘走。屈舜华靠右,走在另一边。 她的目光先是在左光殊脸上蜻蜓点水地一掠,而后才对姜大哥解释道:“咱们黄粱一梦的主厨只有一位,其余厨师都是打下手的。每日开三桌,已经忙不过来呢。” “再者说,猪狗牛羊、鸡鸭鹅鱼、菜蔬瓜果……所有食材都是自家种、自家养,全在这黄粱台里,很多环境都需要用法阵来控制。所以别看地方大,可以坐下来吃饭的位置,却只有这么些。” 真是长见识了。 头一回听说酒楼里还要留出空间生产食材的。 这里可是楚都! 地价不要钱的么? 姜望很想问一下在这里吃一席要花多少道元石,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万一屈舜华如实答了,他这个做大哥的,是付账好,还是不付账好呢? 吃人家的宴请,不要在乎价钱,俗! 屈氏不输左氏分毫,也是大楚顶级名门,焉能以俗气浸之? 三人转回廊、过石桥,绕过一座菜圃,说说笑笑,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门前立着等候已久的楚煜之 这是一个气质悍勇的青年,穿戴风格在楚国来说应算是质朴,只有一身武服,一柄腰刀,身上干净得连一件玉饰都没有。 “姜兄!”一见姜望他便主动招呼:“观河台上的风姿,令我一见难忘啊。听屈姑娘说她和光殊今日要宴请你,我便厚颜来叨扰了,还望莫要见怪!” “阁下风采卓然,想来便是楚煜之?”姜望热情回礼道:“今日相见,是姜某的幸事,我亦久仰大名!” “在黄河魁首面前,谁敢称名?”楚煜之避身礼让。 两人在这边客客气气,你吹我捧,互抬花轿,总算是有了一点正常人的寒暄节奏。 唯独左光殊默默注意着姜望,生怕他什么时候找个理由就抡拳头,试楚煜之的身手。 “进去说话。”屈舜华道:“要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众人皆笑,一齐走进院落中。 院中有树,树梢挂着笼中碧鸟。 那鸟儿碧羽赤冠,见得生人,轻鸣三声,婉转动听,如在迎客。 踏着院中石径往里走,是一座二层的小楼。 构造简单,却随处可见用心的细节。 色调霜淡,却不冷漠。 “此楼何名?”姜望问道。 屈舜华轻声说:“见我。” 左光殊目光柔软,不作一声。 姜望愣了一下,才咂摸过这名字来。忍不住抬眼细看。 门前有一联,镌在木牌上,字迹清澈明晰,有一种娓娓道来的诉说感。 左曰:铺雪为纸,万里河山都作画。 右曰:展颜即春,一生情意为此花。 横批:见字如我。 姜望被这一联里巨大的、热烈的情感所击中了。 这是黄粱台里独属于左光殊的一处院子,这是专门为左光殊搭建的一座小楼…… 见我楼。 想我来见我。 此楼是我。 此联是我。 字字是我心。 楚地儿女的浪漫,尽在此联,尽在此楼中。 光殊啊,这门亲事,大哥替你应了。 下聘,订礼,拜堂,生娃,立刻! 姜望以一种老父亲般的深情,看向左光殊。 看得左光殊十分不自在。 他想了想,很顾全大哥颜面地传音道:“哪个字不认识?” 姜望磨了磨牙,迈步往里走。 他很想把储物匣里的《史刀凿海》搬出来,一本一本摔在左光殊面前,让这小子看看姜大哥的学问。 但毕竟弟媳还在旁边,他作为小光殊的娘家人,得有风度,得有格调,得撑得起场面。 于是一行人入得楼中。 这“见我楼”布局精巧。 一楼大厅十分空阔,并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四面绘有壁画。 画的是春夏秋冬,锦绣山河。 暗合门联里里那一句“万里河山都作画”。 姜望左看右看,在那浪漫夸张的笔触中,看到的都是热烈的表达。 大厅正中有一座木质旋梯,以一种优美的姿态,通往二楼。 一行人就此拾级而上,来到这见我楼真正用餐的地方。 四面的帷幕都束起了,视野开阔非常。 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几乎可以把黄粱台的风景尽收眼底。 有荷叶漾波、有硕果累累、有鸡鸭成群…… 清风徐来,无拘无束。 “真是好地方!”姜望赞道。 正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冷香木所制的圆桌,五张椅子匀等摆放。 几个人依次坐下了。 左光殊坐在屈舜华旁边,姜望坐在左光殊的另一边。 “这是黄粱台里最好的地方,光殊不常出门,我常想来常不能来,今天是沾了姜兄的光!”楚煜之爽朗笑着,坐在了姜望的右手边。 一共五张椅子,只空了楚煜之和屈舜华之间的位置,当然是虚位待那位大楚第一美人了。 这里四面开阔,又是圆桌,倒是没什么主次之分。 楚煜之主动搭话,姜望也并不倨傲。 一行人坐下来,很有些其乐融融的味道。 “能得姜大哥一声赞,我们黄粱台就算是在齐国也打开名声了!”屈舜华笑着说了句话,便吩咐静立一旁的侍者:“让后厨可以上菜了。” 姜望瞧了瞧还空着的那个位置,不由得问道:“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夜姑娘啊。”屈舜华笑了笑:“我跟她说了时间,但她爱总迟到,今日估摸也得晚些。” 姜望本着基本的礼貌,客气道:“那不妨等一等。” 屈舜华摆摆手,示意侍者下去,对姜望道:“姜大哥,今日你是主客,哪有让你等人的道理?她来得晚,是她自己的事情,便请她吃些残羹冷炙。” 姜望心想,屈舜华与那夜阑儿交情倒是很好。 但嘴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毕竟他姜爵爷也不乐意等人。肯礼貌一声,已经是人在楚地的缘故,摆了些风度出来。 管你什么第几美人,吃饭喝酒这等事,手快有手慢无。 然而一道声音如风动琴弦,舒服地落在耳边。 “谁要吃残羹冷炙?” 这声音初起时,尚在楼下,落定时,一位华裳美人已经出现在二楼中。 太矛盾了。 你仿佛还能听到她拾阶而上的脚步声,但她已经走到了你近前。 她的五官如此恰到好处,生得没有半点瑕疵。 她的美浓烈璀璨,有着炫目的光华。 她的眼睛似乎看过了你,又似乎忽略了你,视线绕过一周,最后落在屈舜华身上。 一笑如春来。 似嗔还似怨:“你也不怕砸了黄粱台的招牌。” …… …… …… …… ps:见字如我这一联,是有一年我自己写的春联。本是想新写一联的,但想一想为几个字花太多时间,大概没法还债了。就偷懒挪用了。所幸还是很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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