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好的同学?”陶其然打趣似的轻轻重复林雾的话, 看向王野的眼睛带上了笑,“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陶其然的眼睛形状和林雾有一点像,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林雾的眼里总像笼着淡淡的雾, 那些不愿宣于口的心情, 秘密, 都藏在薄雾的森林里。

陶其然的眼里则是一片天空,广阔,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 却又对一切顺其自然。

王野不打算留下来, 林雾走亲戚,他没必要凑热闹。

正想拒绝, 林雾却先行转身回到车边, 开心地二次邀请 “对啊, 一起来呗。”

对林雾来说,这不是家庭聚会,而是一个可以涵盖所有美好意象的相聚。所以最亲的人坐左边, 玩得好的朋友坐右边,左拥右抱,多美滋滋。

王野知道林雾是真邀请, 不是假客套,但还是觉得没必要,便直截了当道 “没……”

林雾眼底闪过失落。

王野 “没……地方停车。”

林雾还以为王野要用“没必要”进行无情拒绝, 闻言立刻打起精神 “有啊, 就在咖啡店门前就行,”说完还生怕不作数,回头问, “赵里哥,你家店门前是不是就可以停车?”

赵里 “没问题。”

林雾立刻往旁边退,让出店门前的位置,招呼王野 “来吧,就停这——”

王野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车。

待王野停好车下来,林雾立刻给他介绍 “这是我小舅,陶其然,这是赵里,你就跟着我叫赵里哥吧,我小舅的发小,最铁的哥们儿……”

“屋里说吧,”赵里话不多,但声音沉稳,“外面冷。”

陶其然是这个决定最积极的拥护者,立刻裹紧羽绒服,第一个往店里回。

赵里跟着转身。

“这家店就是赵里哥开的,”林雾小声和王野道,“我小舅每次回沈阳,都来这里。”

王野看着陶其然的背影,有点疑惑 “你小舅的科属,不是狼?”

根据觉醒统计,通常有血缘关系的,科属都会相近。

“应该是……吧。”林雾还没问过陶其然的觉醒科属,但看着对方怕冷的背影,对这个“觉醒血缘论”也有点不那么自信了。

狼虽然没“西伯利亚动物们”抗冻,但耐寒力也应该还说得过去啊。

咖啡店内的装修走的复古艺术风格,进门先看见一台老式留音机。

王野对这种拿腔拿调的东西敬谢不敏,倒是满墙挂着的画挺有意思,油画,素描,印象派,抽象派,种类、风格那叫一个大杂烩,简直是奔着破坏整个店的风格去的,把精致装修和老式留音机营造的低沉复古风彻底割裂。

“赵里哥,你今天不开店吗?”林雾发现他们刚进来,赵里又重新把大门锁上了。

以前就算在店里聚,生意是照常做的。

“不是今天,”赵里把外套脱掉,搭到手上,“以后都不开了。”

林雾一时诧异,第一反应是 “把店面租别人了?”

这个门市一二两层,产权都是赵里的,咖啡店不好开,租出去倒也省心省力。

赵里却摇头,平静道 “卖了。”

“卖了?”林雾愣住。

“行了,”赵里笑一下,硬朗的五官稍稍柔和,就显出一种深邃的英俊,“吃饭的时候再聊。”

林雾满腹疑惑,但赵里现在不想说,那他就不问了,毕竟这是个人选择。

只是小舅很喜欢这里,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林雾抬头去找陶其然,发现对方和王野一起站在去二楼的楼梯上。

通往二楼的楼梯,一侧墙壁上都是画,是这个咖啡厅里画作最集中的地方。

林雾走过去,才看清是王野在看画,自家小舅更像在旁优哉游哉地凑热闹。

也是,这咖啡店里的画,林雾自己闭眼睛都能逐一数出来,更别说陶其然了,实在没什么新鲜。

王野正在看的是一幅素描,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座山间小屋,画面很淡,甚至有些潦草,在周围众多浓墨重彩的画作里极不显眼。

林雾却很诧异,因为摆在店里明面上的所有画作,就这一副,是真真正正陶其然画的,虽然只是高中时的随手涂鸦,其他画则都是赵里从路边瞎买的。

王同学还挺有眼光。

林雾刚这样想,就听见陶其然问王野 “喜欢这幅?”

王野双手插兜 “谈不上。”

“……”林雾心口一梗。

陶其然 “画得不好?”

王野 “一般。”

“……”林雾想上去拿麻袋把他套下来。

陶其然忍着笑,故作伤感道 “就这一张是我画的。”

王野点头,完全不意外 “也就这一张还能看。”

陶其然收敛玩笑,看王野的眼神有了几分认真 “你会画画?楼上有画室,一起玩玩?”

林雾赶紧开口 “他一个学机械的,哪会画画,顶多就是机械制图,和你们这种也不是一个门类。”

王野看过来,不说话。

林雾挑眉 怎么的,我给你搭台阶下来还不对了?

为了别人的看法来用力证明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王野一直这么认为。

“画室在哪儿?”一直这么认为的王同学,言简意赅地问。

陶其然的画室在咖啡馆二楼。

王野虽然搞不懂为啥咖啡馆会搞个画室,但一走进去,就什么都忘了。

画室里只有一幅作品,或者说,是半成品,放在画架上,旁边的颜料还未干,显然创作者才刚离开不久。

画布上是森林和溪流,几头梅花鹿正在溪边喝水,森林像刚下过雪,银蓝色的颜料铺开一片雾凇。

小鹿还没画完,只是淡淡轮廓,却也透出精灵般的轻盈和灵动。

王野看得出神。

这是一幅好画,哪怕未完成。

“来这边。”陶其然不知何时摆上了新的画架,问王野,“你要画纸还是画布?”

王野 “纸就行。”

画纸铺开,王野拿根铅笔,连构思都不用,随随便便就画起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画室里只有铅笔的唰唰声。

林雾看着一片截然不同的森林出现在王野的画笔之下……呃,是森林吧?

虽然山林好像机械结构,大小兽类都走硬核齿轮风,整个画面完全彻底地蒸汽朋克感,但那种山中走兽倾巢而出的气势和野性,淋漓尽致。

林雾不懂艺术,通常这种时候,只能说一句,我靠,画的真好。

他从来不知道王野有这种技能,以至于现在看王野都有滤镜加成了,就拿转笔来说,以前他觉得这是学渣在走神,现在看王野转一下铅笔,就觉得是画家在灵感的思维殿堂里徜徉。

赵里先去店里后厨收拾了一下,才上二楼,发现所有人都挤在画室。

站门口看了下,大致知道什么情况了,便低声和离门口最近的林雾道 “我去准备午饭,你和你同学喜欢吃肉还是吃菜?”

野性觉醒之后,再熟悉的人也得重新问一下口味。

林雾指指自己 “肉”,接着又指指王野那边,“多多的肉。”

赵里笑 “收到。”

王野最终并没有将作品真正完成,顶多算画完70%,很多地方还是大致轮廓,并没有精细雕琢,但他也懒得弄了。

太久没画,总归手生。

但陶其然很喜欢,王野这边刚起身,他就马上坐到画前,左看右看,各种近距离欣赏。

林雾却更在意王野,他现在对对方除了震惊,惊艳,还有巨大的困惑 “你为什么不学美术相关的专业?”

王野莫名其妙看他 “为什么要学美术?”

这还用问?

林雾 “你画画这么好,不学浪费了啊。”

画架前的陶其然,听见他俩说话,看过来,问 “王野,你喜欢画画吗?”

王野耸肩 “没什么特别感觉。”

陶其然朝林雾摊手,有点可惜,但又很快释然 “就是这样,天赋有时候不一定和热爱挂钩。”

“那你喜欢机械?”林雾又问王野。

王野 “也没什么特别感觉。”

林雾深深叹口气 “同学,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有感觉的,喜欢的?”

王野毫不迟疑 “动物。”

林雾 “……”

陶其然被逗得前仰后合,感觉听俩小孩儿说话能乐一天。

到吃饭的时候,还带着笑模样。

赵里从后厨把做好的午饭端上来,都是咖啡店的简餐,半成品加工一下就行——黑椒牛排,咖喱猪排,盐酥鸡,石板烤肠,红烩牛肉,凯撒沙拉。

因为每份分量都不大,所以全弄了双份,除了沙拉。

作为唯一的蔬菜,它只一盘孤零零躺在最边上,独自美丽。

四人就坐。

林雾一看这菜式,四个肉食动物没跑了,总算找到机会问 “小舅,你和赵里哥觉醒的都是什么科属啊?”

陶其然故意卖关子,和林雾道 “先说你们的。”

“我是丛林狼,”林雾不兜圈子,“他是东北虎。”

陶其然看看自家外甥,再看看王野,颇为认同地点头 “气质相符。”

不是,怎么就相符了。

“我这身高,这气场,明明应该是大狼!”林雾至今对于丛林狼的体型都有点意见,潇洒有余,凶猛不足啊。

王野愉快地吃着盐酥鸡,不做评价。

“丛林狼既能适应野外,又能在城市及周边生存,”陶其然说,“挺好的。”

林雾哭笑不得 “这话怎么这么别扭,我是觉醒了,又不是真变成狼,不管觉醒什么都能在城市生存吧。”

“我是苔原狼。”陶其然公布自己科属。

“苔原狼?”林雾脱口而出,“那你还怕冷?”

苔原狼,多分部在寒带草原,西伯利亚针叶林这种温度低的地方。

“也不是一直怕啦。”陶其然咕哝。

“赵里哥呢?”林雾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男人,“你的科属是?”

赵里 “苍鹰。”

林雾一瞬间脑海里全是雄鹰展翅翱翔的画面 “好帅。”

王野一口咬掉半根石板烤肠。

本以为互通完科属,这场午餐就可以进入自由闲谈时光了。

林雾还想和陶其然说说学校的趣事呢。

陶其然却先淡淡开口 “我辞职了。”

从有编制的大学里离职,陶其然说的就像路边扔一颗大白菜一样简单。

林雾刚努力塞嘴里一口沙拉,差点咬到舌头。

赵里显然早知道一切,有条不紊继续吃饭。

王野自觉和此事毫无关系,也专心进餐。

就剩林雾一个人艰难消化信息 “辞职了?从大学?”

陶其然点头 “嗯。”

“然后呢?”林雾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找到更好的单位了?”

“不找了,”陶其然轻松一笑,“上山。”

林雾 “上山?”

陶其然 “我一直喜欢山上,你知道的,只有在那里我才能静心创作。”

林雾 “可是寒暑假你都可以上山啊。”

“不够。”陶其然静静道,眼里像是盛着一片远山,“我在山里待的时间越长,越不想回城市。”

林雾理解不了 “那你也不用把工作辞了啊,停薪留职,或者请长假不行么,难道你还真要一辈子待在山上?”

“为什么不呢?”陶其然单手撑下巴,认真地眨眨眼。

还问为什么……

“我先确定一下,你是准备像寒暑假上山那样,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给自足,野外求生似的,还是找个村庄,和乡里乡亲一起田园牧歌?”这两种在林雾看来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陶其然没半点犹豫 “当然和以前上山一样,找没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那就不叫回归大自然了。”

“这就是问题啊,”林雾快急死了,生怕小舅脑袋一热,不管不顾,“人都有社会属性的,寒暑假上山,就当闭关了,那可以,但你不可能真在山上待一辈子啊,你总要回来的。”

陶其然笑,不疾不徐的声音里,带着已经透彻落定的沉静 “以前寒暑假在山上创作的时候,我就总在想,要是假期不会结束,我能一直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就好了。但就像你说的,人都有社会属性,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林雾 “对啊……”

陶其然 “说个最现实的问题,单凭人的体能和生存力,就很难像动物一样在山林生存……”

林雾 “对啊对啊……”

既然道理都懂,就要过好这一生啊。

“但如果我不再是了呢?”陶其然的声音忽地轻到缥缈。

林雾怔怔地 “什么不再是?”

陶其然把面前的餐盘挪开,手放到了桌面上。

空气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不是空气里,是陶其然的手。

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正在迅速长出银灰色的狼毛,随着骨骼变形,最终成为一只狼爪。

陶其然 “既然生命给了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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